徐志摩笔下的康桥
一首《再别康桥》,成为中国人对剑桥魂牵梦萦的起点,当我们提到剑桥,来到剑桥,怎能够不提徐志摩?
关于Cambridge究竟该译作“剑桥”还是“康桥”更好,从来都是争执不下的问题。据说当年清朝大翻译家严复是福建人,按照福建话发音,Cam接近于“剑”,因此,严老先生随口翻译成了“剑桥”。徐志摩用的是“康桥”,前一个字为音译,后一个字取意译,严谨贴切。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唯美主义的译法,从语音和字面上都能唤起人们对这个地方最温柔的遐想与憧憬。康桥,康桥,那该是一座似真似幻飞凌在波光艳影上的彩虹之桥,寄居了诗人最柔软的心房,和恋人最甜蜜的誓约。她不识人间烟火,遥遥如天上琼楼玉宇,却是最高最美的人生理想。
我自己习惯于用的则是剑桥这个称谓,窃以为,康桥美则美矣,却是太过阴柔,太过罗曼蒂克的文人气质,容易让人误解这只是个谈情说爱的所在。汉字之简洁精炼,一个“桥”字已足可以烘托美感和诗韵,人人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个弯如新月的拱形,映着流水的粼粼英翠。在前面放上一个颇具阳刚之气的“剑”字,其柔波之下的铮铮铁骨,其对大学问的孜孜追求,其内在的拼搏之魂,便凸现而出,跃然纸上。“剑”字中有锐气,有音乐之美,有杀伐之声,有一杯看剑气的豪气干云,有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少年风流。剑桥,剑桥,那是我心目中的圣战之地,是要奉献以整个生命和心灵的信仰之源。
正因为有了“康桥”与“剑桥”的分别,我们才更容易理解徐志摩,理解徐志摩笔下的Cambridge。
人人都知道徐志摩是诗人,然而很少有人了解,二十四岁以前他的理想是成为汉密尔顿那样的大政治家,那时候他的生命里还没有诗歌。1920年10月至1922年8月在剑桥的游学经历可说是他人生一大重要的转折点。他的诗心是由剑桥开启的,他曾满怀深情地这样写道:“……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
1920年秋天徐志摩初到英国的时候,本来是为了师从哲学家罗素,没料到罗素因在战时主张和平已被剑桥除名。无奈之下他只得暂住伦敦,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后来结识了英国作家狄更斯,并在他的帮助下获得了剑桥国王学院特别生的资格,由此开始了他和剑桥的缘分。
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对自己短暂的剑桥生涯做了印象派油画般的描述,经他描摹过的那些景物都成为不朽,甚至成为比剑桥本身更真实的生命体。当我亲身经过那些地方的时候,总忍不住产生一种幻觉,以为有另外一人的呼吸在我耳畔回荡,他的脚步在我身旁悠游。国王学院的校友居仍然是校友居,克莱尔学院的三环桥也还是三环桥,他笔下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七分鹅黄、三分桔绿的剑桥一如往昔,所不同的只是,当年这青葱古道间曾走过一个他,而今任我再怎样徘徊祈祷,他也不会重来。
我高中时代有位朋友,爱徐志摩爱到言必称摩摩。当时我颇有些不屑,总觉得志摩的诗文过于浓丽稠密,用词太铺张奢华,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然而我到了剑桥,才真正有点儿懂得他了。原来那大色块的铺陈都是确有其事的,那夕阳里的金柳,水中油油的青荇,真就是画家莫奈调色板上莫可名状的艳丽,让你喜欢得只想化作这其中的一份子才好。
到了剑桥,才开始懂得他的人了。从前读他的文章,认为他这人较多书呆子气,而较少男子气概。这实在是一种误解。翻看剑桥校友的回忆录,徐志摩在他们的记忆里并不是一个呆板害羞的人,恰恰相反,当年曾在国王学院任教的文学批评家理查德这样说,徐志摩朋友满剑桥,经常手持中国书画手卷,跟老师同学们高谈阔论,特别在国王学院,是一位相当有名气的人物。如果展开剑桥大学的档案,我们还会看到当年国王学院给他的评语,“持智守礼,放眼世界”。以严苛审慎著称的剑桥,这八个字可谓是对个体极高的评价了。原来,徐志摩是这样一个热情洋溢、心胸开阔的剑桥人!一个人算不算得真正的剑桥人,并不在于他的身体在剑桥停留了多长时间,而要看他是否打开了绑在灵魂上的世俗枷锁,用自由之思想探求人格之完整。在这一点上,徐志摩可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剑桥人。
胡适在《追悼志摩》一文里曾对徐志摩做过如下概括:“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词: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能够会合于一个人生里。”这就是真正的徐志摩,而这个单纯执拗的徐志摩,正是从剑桥的晨昏中洗尽铅华,脱胎换骨而成。
在这段朝圣般的剑桥生活中,徐志摩与林徽音无疾而终的爱情,无疑为整个故事涂上了最凄婉迷人的一抹油彩。徐志摩自己就说,他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他在伦敦与好友林长民年仅16岁的女儿林徽音初识,一见钟情地堕入情网。身在剑桥的一两年间,浓浓的相思化作雪片般的书信飞向伦敦,遇到徽音来写生的时候,则剑桥就是人间天堂。他们并肩在康河畔漫步,石径上弥漫着三叶草和蔷薇花的芳香,远方传来圣玛丽教堂悠扬的钟声,他们是世间最圣洁的恋人。
然而人生毕竟不是理想。当时徐志摩已有家室,离婚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是不可想象的,何况还要背负一个抛妻弃子的恶名!但什么都不能阻挡徐志摩,他不顾家庭压力,不管社会谴责,不理会朋友劝说,铁了心一意孤行。客观地说,这时候的徐志摩是自私的,他对妻子张幼仪是冷酷决绝的。然而,作为一个信奉爱、自由和美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剥夺他获得这些权利更残忍的事了。
有时候我想,林徽音在徐志摩心目中,早已超越了对个人纯洁的爱情,而上升到对至善至美的女性的大爱。而这爱,必须用一个自由的灵魂来成就。因为向往美,所以要爱,不但要爱,还要自由地爱,这就是徐志摩的信仰。他在给恩师梁启超的信里这样写道:“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虽然林徽音最终嫁给了梁思成,徐志摩未能与之结合,但他终其一生都在以身实践。这也许有些天真执拗,但徐志摩是真正无畏孤独的勇士,他自始至终微笑着抗击那些似乎不可能抗击的东西。
在柔和的阳光里,跟心爱的人在河边小憩,看水波盈动,话世外闲情。想起八十多年前徐志摩流星般滑落的爱情,追忆气质如兰、美丽高贵的林徽音。我忽然意识到,徐志摩的诗心和诗情就是这样在剑桥成就的,而剑桥的精神也正是由徐志摩和像徐志摩这样的剑桥人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