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身在异国:感受最初最率真的幸福
这里讲述的,是我在英国学生时代的一份暑期工作。从2005年起的连续三个暑假,我都在英国利兹大学的语言中心做英语课程助理。这份短期工作与教学并无关系。我的服务对象是刚刚走下飞机,踏上异国土地的留学生们。我的工作是帮他们解决初入英国的各种生活困难,并带领他们以“吃喝玩乐”的方式探索这个未知新世界里的可知快乐。希望你能在这里读到一个真实的、身在异国的最初岁月———
留学生到英国的第一天,感受英国的夏天。
参加“奥特利奔走”(OtleyRun)的部分成员整装待发。
8年来在英国与中国间飞来飞去,最不忍目睹的是机场的国际出发口。在那里,我看到了太多分离的眼泪。一边是母亲们流着泪、扬起手,催促孩快往前走;一边是孩子红着眼、强装着笑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不难想象,一个孩子离家出国的那个夜晚,他们的父母将经历怎样的煎熬。母亲在我出国的第五个年头才偶然跟我提了一次。她说,“你第一次出国那年,我的心一直空空落落的,整整疼了一年。”大学恩师的儿子也在英国读书,有一年临行前去拜访他。问他想儿子吗?恩师说:怎能不想。孩子走那天,他妈哭得昏天黑地,我是男人,不能哭。可是那天夜里,头不能粘枕头,一躺下,满脑子都是儿子,心很疼,那一晚我就坐在床上,瞪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自从上了大学,我就非常希望拥有一对“没心没肺”的父母,我希望他们打心眼儿里认为孩子是个负担,希望他们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刻如释重负,心急火燎地赶往某个饭局或是牌局。然而,我的父母偏偏不是这样,他们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爱与忧虑并存,爱多一分,担忧便长一份。从我每每在机场国际出发口的所见来看,天下的父母又都是如此。
与孩子们的眼泪相比,母亲们的眼泪自然要流得更久些,那是因为她们没有看到登机口另一侧的场景。如果她们有幸走过安检,有幸与孩子们一起登上飞机,他们就会看到孩子们眼泪风干的惊人速度———从登机的那一刻起,你便很难再看到哭红的双眼了,飞机起飞时,他们的脸上便只有兴奋和憧憬,飞机飞行平稳后,他们解开安全带,开始结识新朋友,摆弄新购置的电子产品,搜索飞机上的最新电影,浏览免税购物杂志……他们用充沛的精力探索着这个拥挤飞行器上一切可能的快乐。他们是在庆祝,庆祝他们前方不可知的苦与乐,庆祝他们前所未有的自由。
2005年7月的一天,我和我的同事们住进了利兹大学的学生公寓区,等待这样的年轻人从世界各个角落飞来。我们将与200多位初入英国的留学生在学生公寓共同生活10个星期,我们是大学“安插”在留学生当中、身份界于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特殊工作人员。
初到英国的许多学生都经历过语言学习班的岁月,那是很多人正式学业的前奏。在英国求学的人很大一部分是为读硕士而来。原因大体有二:一是英国严谨的教育体制世界闻名,二是英国的硕士只需要一年完成,这就大大节约了时间成本。英国硕士的入学条件审查较严,除了良好的学术专业背景或工作经历,英语一般要求雅思考试成绩在6.5至7.5分不等。对于部分学术背景较好,但英语能力略低于要求标准的留学生,英国各大学会向其发出附条件录取通知书,条件一般是参加由大学语言中心设立的长短不一的英语学习班,一般在6到10个星期左右。除了英语课以外,课程中还包括对未来研究生学习的准备课程。
利兹大学语言中心每年都会从即将毕业或刚刚毕业的学生中选取大约8位能熟练掌握两种以上语言的课程助理。因为这份工作收入不菲,吃喝玩乐的费用又都由大学报销,因此属于打工学生中的“金领”。这是一份并不辛苦但需要真心投入的工作,可以说,我们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留学生们对英国教育的第一印象。
当家里的亲人为学子的出行细致地准备时,我们也在地球的另一端为他们的到来而忙碌着。
我们为每个班级的学生制作不同的“欢迎文件夹”,厚厚的夹子里包含他们在英国最初学习和生活中可能需要的一切信息。课内外的日程此时都已排好。每天有什么课,课后需处理哪些生活事务,何时在哪里集合、由谁带领学生去办学生证、银行卡,何时去哪个城市旅行、去注册医生、去见房屋中介等等,所有细节全部落在纸上,时间可以精确到分钟。英国社会服务体系就是如此,只要市民具有基本的阅读能力,就可以轻松办好看似复杂的事情。
此时,学生公寓的管理者们也在进行着精心的准备。在学生入住的几天前,可能急需的物品已被安放进每个房间,大到寝具、网线、热水壶,小到手纸、茶、糖、牛奶、饼干、洗洁精、抹布……在带领新生参观公寓时,我常常会热情地说,“请随意取用吧,这些都是免费的”。当然,这只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与他们高昂的学费相比,这点慷慨实在是九牛一毛。
课程助理的义务之一就是要与学生一起住进学生公寓。为显公平,我们的住宿条件与学生无异,每人一个单间,五人一个单元,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不同的是,我们的姓名、手机号、房间号被公然贴在公寓入口,我们从此24小时开机,随时等待操着各种古怪口音的留学生们以夜半电话、突然造访等方式进行的热情骚扰。开始的几天,总会有大量的出租车进出公寓区,然后便会听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和稍显怯诺的英语。我们要快速地为他们分配公寓,讲解各种设备的用法,告知最近超市的方位,以及第二天的日程安排。
这样忙碌的日子总要过上三四天。那时的我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学生,有使不完的精力,不怕热闹只怕闲。每天看到虽然经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却依然不显疲惫的脸,总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踏进英国时的样子,那时的感觉就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是新的。
语言班开学的前一天,我们总要在公寓区宽阔的草坪上举行上百人的烧烤派对,食物依然是免费的,学生们还常会自带大量的啤酒。他们以尚不成熟的英语,配以热烈的肢体语言,与刚刚结识的、各种肤色的新伙伴们热情地交流,他们躺坐在柔软清香的草坪上,从骄阳正炽的下午,把酒喝到日落,再聊到夜深。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左右,从利兹海德利区开往利兹大学的公共交通陷入了瘫痪。上百的留学生要从这里坐车去利兹大学。虽只有短短的几站地,但学生们要逐一在车上购买周票。英国司机用他们惯有的不紧不慢的方式收钱、打票,优雅地用票夹塑封车票。前车无法离开,后车无法进站,汽车站台上的场景混乱而快乐。我们几位课程助理每人负责一辆车,带着学生,缓缓驶向利兹大学。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他们与这所大学的第一次会面。
语言班的课程安排较紧,每天早上九点开始,下午三点结束。三点之后的时间便由我们这些课程助理来占用。我们要组织大家了解校园、图书馆、市中心、超市,要帮他们办理银行账户,买手机卡,去警察局注册,联系房屋中介……
当留学生活正式步入正轨后,课程助理的工作便是组织社会活动。大学要求我们每个星期至少组织三次社会活动。每逢大周末,我们都会组织长途旅行,我们包租大客车,背上行囊,领着学生向伦敦、爱丁堡、利物浦等地进发。其它的时间,我们还会带学生们看电影、参观博物馆,唱卡拉ok、登山、泡吧、蹦迪。吃,自然也是年轻人喜欢的节目,我们常搞露天烧烤派对,在“国家咖喱日”吃咖喱大餐,在周日吃英国传统的“星期日烤肉”。
最疯狂的活动自然与饮酒有关。都是成年人了,喝一点儿酒无可厚非。在利兹的学生中,最有名的饮酒活动要数“奥特利奔走”(OtleyRun)。“奥特利”是利兹市一条长街的名字,从这条街开始到利兹市中心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知名酒吧。“奥特利奔走”要求参与者身着化妆舞会的装束,从奥特利街的“三只马蹄铁酒吧”出发一路奔向市中心,沿途在每一个酒吧喝上一品脱啤酒再上路。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能坚持到最后的十分少见,但大家也不强求。喝饿了就钻进比萨店来一块儿一镑钱的比萨,或从炸鱼薯条店捧出一条刚出锅炸鱼,吃饱了再上路。这一路,留学之初的拘束越来越少,英语的熟练度竟也随着酒精度越来越高。
这些活动都是自愿和自费参加的。我们在教室、公寓等附近张贴海报,想参与的签个名就行。无论多少学生参加,哪怕只有一人,我们也会陪他玩个够。当然,多数情况是几十、上百人的大活动。
在英国最初的岁月自然不全是快乐。性格不同,年龄不同,经济条件不同,英语程度不同,这些都会使许多人比另一些人更易孤独、更易焦虑。
语言问题永远都是最大的问题。大部分学生虽然读写能力很强,但对于听,特别是说,依然不适应。不敢张嘴说话是很多人前几个星期的共同弱点。表达不清时,自信就会迭至谷底。诚实地讲,我在英国的头三年都没有找到过“做自己”的感觉,因为那时,想要说什么不是取决于我是怎样思考的,而是要看这个句式和所用词汇是否足够简单。这种“连自己都会被自己的无聊所吓倒”的感受恐怕只有出过国的人才能体味。记得曾有一个学生为了签一份电话合同哭了三次。第一次去了,没敢张嘴,回来就哭;第二次又去,张了嘴却说不明白,回来又哭;第三次又去,终于签下合同,回来的路上又是百感交集地哭。如果你出过国,这种眼泪你即便没有流过,也会懂得。
除此以外,许多人初到英国对其高昂物价也是心怀不安,至少在2005年左右还是这样。那时英镑对人民币的比率是1:15。说具体一点儿,就是租一个小房间每星期要千元左右,一根黄瓜十多元,坐几站公共汽车也要二十多元钱。能出国的学生大多家境殷实,但也没有到随意浪费的地步,因此,许多学生一开始都会在超市里进行着“乘以15”的默算游戏。与他们相比,近年去英国的学生要幸福得多了———他们只需要默算“乘以10”就行。当然,这种对高消费的内疚感会在日后逐渐减轻,特别是开始勤工俭学有了自己的收入之后。
与即将开始的本科或研究生学习生活相比,语言班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这时的留学生们,无论年龄多大,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天真,而后的日子里,随着学业压力的增加,新鲜感的消退,他们会逐渐找回原来的状态,他们开始像在国内时一样沉稳地思考和处事,冷静地生存、奋斗。但我绝对相信,多年以后,当他们回首在英国的日子时,他们的记忆中最鲜明的,一定是这段最初、最率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