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普鲁斯特之旅
刚译完普鲁斯特七卷本小说的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恰好有机会去法国小住两个多月。在我,这可以说是一次“追寻普鲁斯特之旅”(AlaRecherchedeMarcelProust)。 ——作者 伊利耶—贡布雷 到巴黎的第四天。清晨五点半起床,八点一刻从蒙帕纳斯车站出发,乘火车前往伊利耶—贡布雷。中途到夏特勒后要转车,换乘仅一节车厢的小火车驶往伊利耶。伊利耶(Illiers)是普鲁斯特父亲的家乡,也就是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Combray)。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的第一部“贡布雷”,让许许多多普鲁斯特的读者熟悉了他所眷恋的这座小城。1971年,法国政府把这座小城改名为伊利耶—贡布雷。从此,小说中的地名和真实的地名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火车驶近小城。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急切地想看看教堂的尖顶,体验一下普鲁斯特远远望见这座小城的心情: 从十法里外的火车上望去,看到的仅是一座教堂,这就是贡布雷,在向远方宣告它的存在,诉说它的风致。 上午去小城的旅游接待处,在那儿领取包括地图在内的免费资料。路过一家点心铺时,我们在橱窗前驻足寻找“小玛德莱娜”甜点心。想必是我们的好奇形之于色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问我们可是在找petitesMadelaines,我们说是啊,怎么没看见呢。他笑吟吟地领着我们步入不大的店铺,一边指着里面柜台上那筐“就像用扇贝壳瓣的凹槽做模子烤出来的”小玛德莱娜,一边掏钱买了几个递给我们。我们感到很意外,但估计要还他钱他可能会不高兴,于是请他一起去喝一杯。不想他回答说恐怕没时间了,他得赶着去买面包,妻子在家等着哩。可说归说,他兀自迈着碎步走在前面,领我们去参观教堂,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普鲁斯特描写过的圣水盂和墓碑,指着彩绘玻璃上的画像告诉我谁是“坏东西吉尔贝”。他说得很快,很匆忙,每换一个地方总得说一句deuxminutes(就两分钟),可加在一起差不多讲了半个小时。分手前。他动情地对我们说:J’aimeCombray(我爱贡布雷)。是啊,伊利耶在老人的心目中,和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已经融为一体了。 下午,我们早早来到“莱奥妮姑妈之家”。当年小普鲁斯特到伊利耶度假时,就住在莱奥妮姑妈家。这幢带花园的宅子,现在成了“马塞尔·普鲁斯特纪念馆”,每天下午接待参观者。莱奥妮姑妈的房间在楼上,里面仿佛还有着普鲁斯特笔下的气息: 这些气息就像乡镇上报时的大钟那样闲适,那样一丝不苟,悠忽而又有条不紊,无忧无虑而又高瞻远瞩,有如洗衣女工那般清新,有如早晨那般宁谧,充满虔诚的意味,怡然自得地把整座小城笼罩在一种和平的氛围里。 回到屋前的花园,倍感亲切地看到了那张铁制凉桌,还有——那美妙的门铃: 那些傍晚,我们在屋前的大栗树下,围坐在铁条凉桌旁边,只听得花园那一头传来了铃声,门铃怯生生地响了两下,那声音像鹅卵石般润滑,依稀闪着金光。 沿着马塞尔·普鲁斯特林荫道走下去,就是马塞尔·普鲁斯特花园和英国山楂小路。英国山楂,这种我们并不熟悉的植物,在第一部“贡布雷”中是那么令人向往: 小路上到处都是英国山楂的花香,就像在嗡嗡作响似的。一溜树篱,宛若一排小教堂,掩映在大片大片堆簇得有如迎圣体的临时祭坛的山楂花丛里。花丛下面,阳光在地面上投射出四四方方的光影,仿佛是穿过玻璃天棚照下来的;山楂花的香味,显得那么稠腻,就像是成了形,不再往远处飘散似的。 再往前走就是梅泽格利兹大路。小城的地图告诉我们,这就是有名的“斯万家那边”了。信步走去,却感觉不到小说中那“最美的平原景色”。收割后的田野空荡荡的,远远望见的几户农舍显得那么简陋。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我和他打招呼,他客气地停下车,和我们攀谈。他一眼看出我们是普鲁斯特的崇拜者,“否则你们不会上这儿来”。我们问起英国山楂,他说路旁的树丛就是,但这种小树在夏天开花,秋天是看不到那些白色、粉红色花朵的。说到“斯万家那边”,也就是梅泽格利兹那边,他笑了起来:“普鲁斯特笔下的景色,总要比我们看到的景色来得美。”我心想,这位普鲁斯特家乡的中年人,用朴素的语言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这个道理,普鲁斯特在小说中是这么说的: 我依然在寻路,我转过了一条街……可是……那是在我心中的街哟…… 毕竟一个世纪过去了,如今的伊利耶一贡布雷有好些地方已不复是小说中二十世纪初贡布雷的旧貌。当年的圣灵街,如今叫普鲁斯特大夫街,以纪念马塞尔的父亲普鲁斯特大夫,古色古香的鸟儿街改称加洛潘大夫街(加洛潘大夫也是当年小城的一位医生),车站大街则成了克莱芒梭大街——盖尔芒特旅馆就在这条街上。 但是当我在旅馆的房间里把一袋椴花茶放进杯子的时候,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旧时的贡布雷,眼前浮现出了莱奥妮姑妈杯里无比美妙的药茶: 干枯的茶梗弯弯曲曲地组成一幅构图匪夷所思的立体图案,在虬曲盘绕的网络中间,绽开着一朵朵色泽幽淡的小花,仿佛是由哪位画家经心安排,有意点缀上去的。那片月光也似的柔和的粉红光泽,在干茎枯梗之林中,把小朵金色玫瑰般的挂在林梢的花儿衬托得格外分明。 奥斯曼大街·香榭丽舍花园 普鲁斯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巴黎,其中从35岁到48岁这段很重要的时期,住在奥斯曼大街102号。 那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离普鲁斯特当年住所不远的40号,就是大名鼎鼎的拉法耶特商场(GaleriesLafayette,众多去巴黎的同胞更熟悉Lafayette的谐音俗称“老佛爷”,那可真是个有些荒诞色彩的俗称)。更近些是54号的巴黎春天(PrintempsHaussmann)。 我怀着瞻仰圣地的心情,沿着喧闹的街市往102号而去。到得门前,不由愣了一下。只见气派的大门正中,挂着BanqueSNVB(SNVB银行)的牌子。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这个SNVB到底是什么银行。当时只觉得心里一阵沮丧。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再细细打量这座大楼,才发现右边墙上有一块不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普鲁斯特(1871—1922)于1907至1919年间在这座大楼里居住。 三楼的一隅,保留着普鲁斯特当年住过的几个房间。仅仅是几个,也就是另外有些房间被银行改作他用了,这是普鲁斯特故居管理员告诉我的。这位管理员态度亲切地给我一本小册子。 那本薄薄的小册子里,在起居室的照片旁边有一句令人肃然起敬的话: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这个房间里写出了《追寻逝去的时光》的大部分内容。而从其他的资料上,我知道了当年正是由于银行的迁入,普鲁斯特才愤然离开此地,搬往巴黎西区的洛朗·皮夏街。 普鲁斯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在玛勒泽布大街9号的寓所度过。这条大街位于有名的玛德莱娜大教堂边上,再往前就是香榭丽舍林荫大道,沿着大道走过去,在快到协和广场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公园,那就是香榭丽舍公园,普鲁斯特小说中小马塞尔和女伴吉尔贝特童年时代的乐园。 如今公园里有一条以普鲁斯特命名的路:马塞尔·普鲁斯特小径。说是小径,其实是条很宽的大路。坐在路旁的长凳上,没准你会感到吉尔贝特的倩影依稀就在眼前: 吉尔贝特飞快地朝我奔了过来,方顶的皮软帽下面,红扑扑的脸蛋放着光,因为冷,因为来晚了,因为盼着玩儿而非常兴奋;在离我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她纵身在冰上滑了起来,而且,也不知她是为了保持平衡,还是觉着那样更优美动人,或是在模仿哪一位滑冰好手的姿势,总之她是张大了双臂,笑吟吟地往前飞,仿佛是想来拥抱我似的。 布洛涅树林 占地相当于整个巴黎市1/12的布洛涅树林(BoisdeBoulogne)位于巴黎西郊。从市区西端的王太子妃城门(PorteDauphine)出城,扑入眼帘的就是这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而树林深处树木参天、浓荫匝地的景象,使人觉得这是一座城市中的森林。 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的尾声,以布洛涅树林的景色为背景。普鲁斯特用抒情的笔调描写了树林美妙的风景以及风景中的人儿,而后不胜感慨地写道: 我们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们为方便起见,在广袤的空间中标出的一些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有关当年生活的无数相邻印象中的一个薄片;对某个场景的回忆,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荫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 至此整个第一卷戛然而止。 我们循着小说提供的线索,寻觅当年普鲁斯特的踪影。内湖,天鹅岛,加特朗草地,赛马场,动物园,玛格丽特王后小道,隆尚(Longchamps)小道……身临其境,我才体会到,原来大自然果真和普鲁斯特笔下描写的一样美。可惜当年那些优雅的女性已不复可见,但动物园门口那几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让我感到,上天赋予人类的美是不会枯竭、不会泯灭的,纵使它变换着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