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国母亲的留学日记

　　编者按：吴蓓女士是一位初中学生的母亲，她曾于2001年秋到英国的Emerson学院留学两年，学习“华德福教育”。在留学期间，作者以一个母亲、学生家长和留学生的视角，写下十几万字的日记，记录了她在英国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征得作者同意，我们将日记全文陆续发表。

　　作者前言

　　我是从一位朋友处听说华德福教育，他向我提到正在美国读硕士学位的黄晓星，是中国第一位出国学习华德福教育的人。1999年11月我随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代表团访问德国，参观学习德国的环境教育。“拯救未来”基金会安排我们参观了一所华德福学校，当时给我留下3个极深的印象：

　　一.学校位于大自然的环抱中，到处是鲜花、绿草地和树林，教室的布置简朴又美观，常识课教室的墙上有几束干花从屋顶悬挂下来，有如花的瀑布。

　　二.低年级学生到田里挖地、加工茶叶、榨苹果汁，高年级学生学习编织、木工、打铁,学校十分注重学生的劳动和手工能力。

　　三.通往食堂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我奇怪为什么不修整一下；铺上石子或水泥，华德福老师说就是要保留原貌，让孩子体会到真正的自然。

　　回国后我参阅台湾出版的华德福教育书籍，写了一篇5千字的文章《参观华德福学校》，发表在《少年儿童研究》2000年第5期，并被多家网站转载。

　　2000年11月我和黄晓星到日本参加第5届亚洲人智学会议，这次会议与以往我参加过的任何一次会议不同，提供了大量的人际交流的机会。会议期间，参会者分十来个小组进行活动，有幼儿园组、心理学组、社会问题组、活力农业组等，我当时的英语极差，选了韵律舞，不需要说话，反正听不懂就跟着别人做动作，没想到跳来跳去突然悟到身体的动作也能说话，而我40年的生涯只会用嘴说话。

　　会议的第一天是参观东京博物馆，我们到达时还没有到开放的时间，于是大家就到博物馆对面的广场散步，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和美国来的Jim先生走到了一起，我用拙劣的英语表达出对中国儿童课业负担过重的担忧，当我说：“救救孩子”，Jim突然站住，对我说：“你应该到国外学习华德福教育，如果愿意，我会尽力帮助你。”出国学习的种子就在这一刻埋下了。回国后通过网上查询联系，最后确定了英国的Emerson学院。

　　我对教育的关心一部分来自职业习惯，82年大学毕业后我担任过2年的中学教师。87年上海交通大学获得理学硕士后，我在北京担任了13年的大学教师。但更强烈的动机是出自做母亲的感受。我的女儿小学四年级时，她的语文考试97分，我很满意，但仍然被老师罚抄课文将近2千字，因为她默写课文段中错了2个字。当时我极为愤慨，一方面要维护师道尊严，另一方面又心痛孩子，最后决定让女儿完成其中的一半，我再向老师打电话解释。

　　还有一次女儿的数学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二，我得知后并没有责骂她，只是鼓励她好好努力。家长会上，老师把考卷发给家长，收回考卷时，按分数的高低排列，让最低分的家长先上讲台交卷，我坐着不动，心想还有一位家长在我之前，等了一会竟没有人站起来，也许最差考生家长今天没来，我硬着头皮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我是最差考生的家长。我一回家，满腔怒火向女儿喷射，她眼泪汪汪不知所措。当时在座的家长可能我的学历最高，却有个考分最差的女儿，平日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一连3天我都在不停的发泻。可是没过多久，我感到受了欺骗。老师就象斗牛士，用“一块红布”激怒我这头公牛，愤怒的公牛不是向斗牛士冲去，而是向着无辜的孩子冲过去，弱小的孩子，她无力自卫。

　　一位邻居因失眠到北京精神病医院住了一个月，回来后对我说：“家长千万别给孩子太多的压力，我在医院看到不少小学生精神崩溃，医生给他们注射针剂，到了这一步父母后悔也来不及了。”记得一年前报上登中国需要8千名儿童心理医生，但现在只有50名，儿童精神、心理障碍者从82年以来增加较快。应试教育体制对天真烂漫的儿童造成身心的伤害，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方法吗？最近2年来，从政府到学校，从家长到教师也渐渐开始认识到应试教育的弊端，呼吁用“素质教育”取代“应试教育”。但到书店一看就会知道各类复习辅导书、模拟考试题仍然销量最大。

　　下学期我的女儿要上初三了，她的同学从8月13日开始背着书包每天上学4小时，提前半个月进入初三，准备明年中考的最后冲刺。7月11日我参加了最后一次家长会，老师一番苦心动员家长请家教、上辅导班，现在花几百元或上千元为孩子辅导功课，至少可以提高中考分数3分，到时候那怕差一分，要上重点高中，就得多交上万元。

　　Steiner认为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他（她）的任务，教师和父母应该帮助孩子发现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华德福教育成功之处不是培养了多少科学家、工程师、医生、政治家，最自豪的是毕业的学生吸毒率、犯罪率最低。一个人如果今生的使命是当一名工人，却硬要培养他成为律师，他不会幸福。

　　前些天一位大学生告诉我，他从不敢去想对所学专业是否喜欢，他怕一旦想清楚，如果不喜欢就根本读不下去了。他说自己从小就是被安排，从来没有自己的梦想。20年的人生全是围绕着考试，他担心自己已丧失了梦想的能力。

　　朋友的女儿在某市上初三，从8月16日开始，每天8节课，连课间休息的10分钟也要被老师占用，每周仅休息一天，每晚功课做到深夜12点。我在他们家见到中午放学回家的女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浑身的疲劳。

　　我深明中国的国情和现实，深明应试教育在现阶段的必要性，但望着活蹦乱跳的孩子失去朝气，失去梦想，我们能做点什么？

　　回国后，我花了将近3个月的时间修改我的日记，主要是我留英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是我个人的成长记录。从开始写日记的第一天起，我就盼望着有一天和国内的朋友分享我的经历。我曾想按照内容重新组织我的日记，可以使文字更简练，内容更紧凑，但工作量太大，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另一方面按日记的方式发表，也许读者更能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能感觉到我前后思考的变化。

　　写日记是内心独白，是自言自语，甚至胡思乱想，日记中的大部分看法是个人化的，再加上我的英语能力较差，难免有错误。但要想达到尽善尽美，完全正确，我还做不到。就让这份日记走向广大读者，这就是真实的我。

　　吴蓓
　　2002年8月30日

　　注：

　　关于华德福教育

　　华德福教育又称为Steiner教育，创始人Rudolf Steiner（1861—1925）是位出生于奥地利的哲学家和神学家，一生写过60本书，无数篇文章，作了6000多次演讲，内容涉及哲学、宗教、神秘主义、历史、医学、农业、教育等，他创立的体系称为人智学（Anthroposophy），把人类古老的智慧放在最重要的位置。1919年德国斯图加特（Stuttgart）一位香烟厂厂长邀请Steiner为工人子弟办一所学校，并以厂名命名学校，称为华德福学校,到如今已有80多年的历史，成为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发展最快、非宗教性的教育运动，遍及50多个国家，有1千多个幼儿园，700多所小学，60多个华德福教师培训学校，500多家矫正教育和社会治疗机构。

　　1994年9月在日内瓦举办的国际教育展览会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华德福教育对于那些校园内外的暴力、故意破坏、失学等严重问题所困扰的很多国家以及其教育行政人员来说，是非常值得学习的。他们归纳华德福教育的基本理念为：

　　*人的智力、艺术和道德应该是平衡地发展：每一所学校的教学大纲都必须个性化，并总是理论和实践平衡地进行，强调艺术和科学都同等重要。在中学阶段的社会实践课程包括农业、森林学、社会调查、当学徒和社区服务等。

　　*教育工作应该被当作一门艺术来进行：教师就象艺术家那样帮助孩子发现和热爱他们的周围世界。他们的目的不是给孩子填塞知识，而是在适当的时候唤醒孩子来自于灵魂和内在的某些能力。教学中的问题并不是“什么是可能的？”或“什么进行得很好？”而是“什么是具有挑战性的和什么是最能适合孩子所处的发展阶段的？”。因此，同龄的孩子都在一起学习，没有特别挑选过的孩子，也没有提前的专业教育和留级等现象。每一个班级的多元化反映出了人性的多元化，这成了社会教育的基础。

　　*教师的角色：唤醒每一个儿童潜在的能力，允许孩子们多彩的个性自由地浮现和发展；帮助孩子的精神个性跟自己的身体、生活环境以及即将进入的社会生活之间建立起正确的关系。正是因为确立了这种正确的关系，才能恰当地行使他们的自由。年轻人在社会生活中才不至于成为被动的旁观者，而是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变迁中作为清醒和敏感的公民，有充分的准备，积极参与和接受现阶段的挑战。

　　华德福学校不设立校长或主任，实行独立自治，学校由教师集体管理，教师都有平等的决策权执行学校的行政工作（包刮教育的理念、教师聘任、基建和财务等）。教师与家长之间通过固定的联合会议建立起互动协作关系。家长也参与学校教育重要决策和配合学校的活动，这些都是给华德福学校的学生树立民主榜样。

　　*学校的组织和管理：华德福学校为私立学校，部分资助来自于政府、当地社区，以及家长的支持，以至很多低收入的家庭子弟也可以上华德福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