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留学故事:回味芝加哥大学
20世纪90年代,我还是一个本科生的时候,偶然读到了著名学者、现在已经是台湾“中研院”院士的林毓生先生写的一篇文章,讲的是芝加哥大学的事情,尤其是这所大学的一个特殊的教学与研究机构:社会思想委员会。林先生的文字激起了我对芝大以及这个“委员会”的强烈兴趣,不禁心向往之,这是我和芝大的第一次“接触”,它无意中成为我和这所大学之间的前缘。
芝大灰色的哥特式建筑群,在冰雪中矗立
读完北大的硕士课程后,我向六所美国大学提交了研究生入学申请,其中就有芝大,六封厚厚的录取通知包裹先后到达,遗憾的是,芝大的奖学金太少,最后我选择了哈佛。在哈佛读的也是硕士课程,四年很快过去,我在2001年年初收到了一封博士生入学录取通知,它来自芝大,而且正是我魂牵梦萦的“社会思想委员会”。按照美国大学的惯例,芝大给我定了一张飞机票,让我做一趟“campus visit”,于是,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我终于亲眼看到了在芝大灰色的哥特式建筑群,它们在狂风中冷冰冰地矗立着。
很多年后,我碰到一个刚到芝大的上海学生,他指着校园说:我简直到了农村。他的话虽然措辞不准确,但意思不算夸张。按照地理位置,美国大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那些位于都市里的,比如哥伦比亚大学,另一类则位于远离都市的郊区甚至更加偏远的乡村小镇,比如普林斯顿、康奈尔等,芝大就约略属于第二类,它坐落在芝加哥这座巨型城市的南部郊区,一般人称那里为海德公园(Hyde Park)。
“风城”是芝加哥的别名,由此可见其自然气候的恶劣,不过所幸的是,这仅限于冬季。每逢冬季,与芝大毗邻的密西根湖纵然湖面广袤,但也免不了结起厚重的寒冰,远远望去,往日蓝幽幽的湖面竟化作白茫茫一片向北方和东方无边地伸展开去,风光颇为震撼。
坐落在现代文明的荒原之上
不过,与芝加哥的人文环境相比,其自然条件还算不错。如果从人文地理的角度来比较一番波士顿与芝加哥,那么我们可以这样总结,波士顿更多地是一座自然长成的城市,气度从容不迫,人与周边环境相得益彰,而芝加哥则是纯然地出自人工的现代构造,仿佛巨人们用钢筋水泥搭建的积木,给人很大的压迫感。我记得初到芝大,一位老师就督促我去芝加哥Downtown去逛逛,他说,游历芝加哥是亲身经验“现代性”的最好方式之一。的确,穿行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芝加哥,免不了会想到《摩登时代》、《城市之光》里的一些依稀相似的画面以及其中茫然若失的情愫。芝加哥位于著名的大湖区,大湖区则是美国传统大工业的主要基地,后来大工业基地逐渐迁出,留下了大量废弃的工厂遗址和遗迹,堪称现代文明的“荒原”(waste land)。芝加哥大学正是坐落在这样一座现代文明的荒原之上。从Google Earth上可以看到,校园所在的Hyde Park区域一片葱绿,但是其周遭却像遭到蝗灾一样,集结了密密麻麻的住宅,绿意甚少。就这样,校园的灰白色哥特式建筑群高高地耸立着,周遭却是杂乱的黑人社区,芝大彻底成了一座被黑人包围的孤岛。
在美国,大学没有围墙,没有保安和门卫,只有学校专属的一块区域,叫做“校园”(campus),这块区域直接与外界联接,没有任何阻挡。芝大的campus,也就是那片哥特建筑群,是绝对安全的,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人闯进来滋事行凶,但是,芝大的campus以外,就很不安全了。
芝大特色:理论研究型大学
芝大周边的自然与人文生态环境可谓极端恶劣,这在美国大学中堪称独一无二。但是,这并非芝大的特殊之处,这所大学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尽管身处如此糟糕的区域,却能聚拢一批一流人才,办出一所一流的大学。从综合排名来看,芝大一直保持在全美前十名的位置。美国由于其民主体制,知识如同权利一样,都是平均地散布在广袤的国土之上的,每一个州都会有很好的大学,每一个大学都会有很好的专业。我在南部得州就参观过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但它却拥有美国最好的血癌研究中心。又比如美国最好的外交学院和营养学院属于并非一流的Tufts University。反之一流大学也并非所有专业都是一流,芝大的教育系就很糟糕,最终被解散了。
与中国大学不同,美国大学并不追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统一办学模式,而是保持各自的特色,有公立的,有私立的,有贵族气的,有平民化的,有研究型的,有职业型的,有新教支持的,有天主教支持的,有大财团支持的,有基金会支持的,有从本科到博士的综合性大学,也有只培养本科生的小型学院,这样,各个大学接受不同来源的支持,承纳不同的办学理念,制定不同的教育目标,发展不同的学术分支,可谓“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芝大的特色在哪里呢?一言以蔽之:理论研究。这是一所典型的学术研究型大学,晚近虽然也开办了若干职业学院,但它们一概被边缘化,这一点毋庸置疑。基础性的理论研究与高层级的尖端研究才是芝大办学理念目标的重中之重。美国研究型大学很多,但没有一所比芝大更纯粹,因为纯粹,免不了趋于保守。这一点已成美国教育界的共识。记得在哈佛快要毕业的时候,导师Fiorensa Schuessler问我下一步要读什么?我回答说“政治理论”,这位在哈佛大学后现代风潮中浸润十数载的政治神学教授带着半开玩笑的口吻马上说,“Oh boy, youshould go to Chicago!”
芝大的理论研究优势的一个重要证据已经家喻户晓了,那就是诺贝尔经济奖得主中的绝大部分都是芝大校友。但实际上,这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芝大的理论研究的力量其实还体现在人文学科诸分支中以及社科分支中更为基础性的部分,比如文学、宗教学、社会理论、政治哲学等(我对理科了解不多,在此略而不谈)。这类学问表面上深藏在象牙塔深处,与世无争,但却隐秘地引领和改变着时代精神,对世道人心具有巨大的塑造力和支配力。美国对外政策在“9·11”以后转向极具攻击性的“新保守主义”方向,全世界为之大哗,有好事者追本溯源,终于探察到布什内阁的决策层的思想源头竟是芝加哥大学几位已经去世的人文教授。一时间,“XXX教授在坟墓中统治世界”这一类耸人听闻的标题出现在各大报刊专栏中,由此,思想与理论的力量可见一斑。
一位“独树一帜”的芝大校长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芝大能有今天这种卓然而立的局面,与一个人息息相关,他不是芝大的直接赞助人、石油大亨洛克菲勒,而是“二战”后的一位校长。这位校长才华横溢,孤傲不群,满脑子精英意识,厌恶平庸无为,善于独树一帜,在战后的废墟上,他希望通过创办大学来重建西方人的智识与精神。他的理想、力量与威信折服了世界上最难被折服的人,那就是独立的知识人,大批一流学者从各地会聚到此人麾下,成为芝加哥大学各科教授。这位校长独断专制,但任人唯贤,他深知,在人类最伟大的事业中,权威必不可少,他因此聘任了一位只有硕士文凭的学者讲授莎士比亚,并吩咐相关部门:“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不得解雇这个人。”这个人后来在芝大讲了一辈子莎士比亚和希腊悲剧,桃李遍天下。为了应对西方文明的危机,这位校长与一位历史学家和一位诺贝尔经济奖得主一道发起成立了一所独特的博士学位培养机构:社会思想委员会(Committee on SocialThought),全校最顶尖的人文与社科教授被聘入这个机构兼职任教,讲授西洋以及东方各文明传统中的经典要籍……这位校长已经成为美国教育界的传奇人物,他的理念和理想仍然在Hyde Park这座哥特式的古堡群落中被坚持着,已经来到和将要来到这些古堡中的每一个人都会记住这位伟大的校长,他的名字是罗伯特·梅纳德·赫金斯(Robert Maynard Hatchins),他24岁出任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院长,29岁来到这片苦寒之地,出任芝加哥大学校长。